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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南日记 | 树才:苏东坡的身影

2021-05-14 10:57:16南海网作者:

树才

2021年5月10日,星期一,大热天

这次重返海南,是应邀来写《海南日记》。

这挺合我的一个心愿。自2000年我头一次踏足这座宝岛,来海南已不下十次。每次来,或是参加诗会,或是为了躲避京城的冬天,来此地过春节,看过不少地方,甚至醉过几次,但几乎没写下什么文字。这是令我遗憾的。

这次《海南日记》写作项目,是纵深地走,纵深地看,纵深地思,并且随时写下。每天写日记,要清楚深入,其实并不容易。在庸常的日子里,我们睁开眼睛,扑进生活,虽说随时都东张西望,但只是在看,我们看见的东西,实在是少之又少。

于是,从杭州出发前,我向自己暗中许下一愿:要去拜谒苏东坡。先生仙逝,已逾千年。真人不可见,但我可以寻觅他的身影。

还有一个缘由。在杭州,我有一个要好的画家朋友张浩。我们住在临安附近的同一个山谷里。今年数次相聚,他都很投入地聊起东坡。苏轼应该是他最心仪的大诗人。这是他的偏爱。偏爱不需要道理,偏爱本身已包含了偏爱的道理。今年初,他还特地去河南郏县拜谒了苏东坡,在三苏坟前盘桓良久,一边感叹周边的清静和荒凉。临行前,我对他夸下海口:这次去海南,我一定替你去看望苏东坡,把你的问候带给他。他抚须而笑,显然是听进心里去了。

当然,我不能食言。

此刻,我已肃立在苏公祠内,凝视着苏东坡的雕像。这之前,周大新、徐则臣、刘大先和我,我们四人已经入五公祠,去看望了李德裕、李纲、李光、赵鼎、胡诠他们五公。他们姿态各异,仿佛等待着我们的来访。面对五公的面容和神情,我静心默立,一一仰观,好像他们还是活人,还会冷不丁开口同我说话似的。雕像中凝固的神情,其实是由瞬间定格而抵达永恒的。

这时,不知谁总结了一句:“他们的脸都是瘦长。”我便忍不住跟着说出一句玩笑话:“我敢肯定,那位雕塑家的脸也是瘦长的”。

从宰相到名臣,他们都是被贬来琼。李德裕两度出任宰相,后因朋党之争,被贬海南岛,直到老死。李纲、赵鼎、胡铨、李光,他们都是南宋时期的主战派。在金兵入侵的年代,他们遭到秦桧等投降派的迫害,先后被贬到海南岛。

五位名臣虽遭贬谪,但报国爱民之心不泯,也就是说,遭贬的沮丧并没有让他们沉沦,也许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某种责任心,所以在传播中原文化和培养人才方面,做出了不少贡献。建于清光绪十五年(1889年)的五公祠,分上下两层,木质结构,素瓦红椽,号称“海南第一楼”。可见,海南人记住了他们的贡献,并且深怀感激之情。

这一点令我惊奇:海南岛历代的被发现、被启蒙和被发展(这个“被”字是有意加上的),竟是因为某种与权贵人物的权力浮沉紧密相关的“贬谪文化”!他们的不幸被贬,让海南人遇见了特别难得的人才。一个地方的发展和变化,主要就靠人才。人才到哪儿,哪儿就发展。中原文化,当时先进,却是固守着内陆。随着社会的现代化进程,海洋开始扮演主角,它意味着开拓、发现和开放。现在,由岛而省,正说明现代社会更倚重于海洋文明。人类将要迎接的下一个文明形态,应该是太空文明。

怪不得,也参加了《海南日记》写作项目的著名作家周大新,会发出这样的感叹:“东坡不幸海南幸!”

从五公祠出来,我们进了苏公祠。苏公祠位于五公祠左侧,始建于明万历四十五年(1617年)。石刻的苏东坡像,站在祠堂中央,四周显得有点空落。雕像上的苏东坡,保持着六十四岁的形貌。“苏公祠”的介绍文字里,也是说他谪居海南四年(1097-1100),“讲学论道,培育人才”。这是实话。对他的最大夸赞,还是这一句:“琼州人文之盛,实自公启之”。我觉得还是夸张了!尽管这是必要的夸张。

苏轼在这里暂住过二十多天。

祠堂内的一副对联,让我默默念了好几遍:“此地能开眼界,何人可配眉山”。这是琼崖道尹朱为潮在民国四年(1915年)重修苏公祠时题写的。1980年,广州美术学院教授麦华三重写。书法是好书法,可配这幅妙对联。

苏公祠由山门、庭院、祠堂三部分组成。庭院中,两棵鸡蛋花树长得茂盛,花朵正开,它们是清代至民国时期种下的。时光也赋予了它们某种灵性,伸手可及的树枝上悬挂着一条条红带子,寄托着人们的一种祈愿。我看到,似火的骄阳下,微风已把好几朵鸡蛋花诱惑到地上。我不忍踩踏,于是俯下身去,看那均匀开出五个花瓣的鸡蛋花,实在娇美可人,花瓣内的颜色比蛋黄更鲜嫩,一闻真有鸡蛋香。我忽然心生一念:何不拾起一朵,献给东坡老人。

我便折回祠堂,崇敬地注视东坡,仿佛想征得他的同意。东坡留着胡子,嘴角含着笑意,目光淡然望向不远的远处。他束着长袍。我几乎找不到放花之处。有了,拦腰的束带之上,胸前那翘起之处,恰好有束带系到一起时自然皱成的一个凹处。我把这朵鸡蛋花恭敬地放置其中。出于兴奋,我走到徐则臣身边,让他再去拜谒一次苏东坡,说这次你看到的苏东坡,跟刚才的绝对不一样。也许,苏公祠内的工作人员,能理解一位诗人的天真举动,让这朵鸡蛋花一直安坐在苏东坡的胸前。

1101年7月,苏轼获赦,终于从儋州回到常州,但不久便病故。第二年,苏辙按照苏轼生前的意愿,将他安葬在河南郏县。他们弟兄俩感情深厚。1112年,苏辙卒于许昌,也葬在郏县,陪伴兄长。后来元代时,又增加了苏洵的衣冠冢。这是“三苏坟”的故事了。有一年,郏县的诗人高春林邀我从平顶山上下来,特地去拜谒过。三苏坟的四周,确实有荒凉之感。不过,这才是安静之所,是灵魂所需要的。

苦熬四年,终得回家。但仅隔一年,东坡就仙逝。也许是在儋州损伤了身体,也许是心事久久地磨折着他,也许是年过花甲万念归于平淡,反正,我们不能浪漫地想象,苏东坡在儋州过得舒适又开心!旅游文化,常常有意遮蔽历史人物的真实人生遭际,实际上是削薄了真实的份量,把深厚之心淡化为轻松之事。

苏东坡令我拜服的,不仅是他的诗、书、画,更是他的灵性、通透、了悟。像《定风波》《八声甘州》,让我读到他面对悲剧人生的通达心态。晚年在合浦渡海,他感叹“参横北斗欲三更,终风苦雨也解晴”。这可以视作他对自己风雨一生的总结。他能对章惇父子以德报怨,也是了不起的修养:宽恕。宽恕是察人之难,谅人之过。在宽恕的背后,是他由爱心而生起的悲悯心。

像苏东坡这么有才情的人,后半生竟然是屡遭毁谤,颠沛流离,穷困潦倒。在湖州太守任上,他遭逮捕,下牢狱,被发配到黄州,简直从云端坠落地面,甚至生死系于一线。他所经受的惊惧、失落和哀伤,是我们难以想象的。我们如果在生活中遭遇一些波折,就因此陷入苦闷,以致精神恍惚,抑郁成疾,这不是太囿于一己的一时得失了吗?

庆幸的是,苏东坡好像没遇到过什么感情的挫折。依我看,他的三段婚姻都是美满的。流放到惠州时,他还有美丽颖慧的朝云相伴。据说苏东坡在黄州时,一位少女出于爱慕,每夜躲窗下偷听他读书。那位少女年方十六,她的父母向东坡提亲,但东坡说自己五十八岁了,不能耽误人家。后来苏东坡被贬儋州。等到东坡结束流放,重回黄州,少女却已病故。东坡感慨万千,于是写下《卜算子》: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谁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

这个故事不一定是真的,但它又是真的,因为合苏东坡的性情。

林语堂在《苏东坡传》中写到:“风景之美一半儿在风景本身,另一半儿在于欣赏风景的人。” 我这次到海口的苏公祠来拜谒苏东坡,算是达成了三层心愿:一是替一位画家朋友捎来了问候,二是临时起兴给他献了一朵鸡蛋花,三是苏东坡的身影,我依稀看见,仍然像仙人一般飘逸于海南岛的椰林海风之上,虽然这身影不乏悲伤。

王朝兴衰,实在由不得人,吐露心曲,却能传诸久远。一生数次遭贬,对于苏东坡来说,也是“仕途不顺诗道顺”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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